小舅媽站在小區單元門口， 目送剛才在自家吃年夜飯的老黃家親戚們紛紛離開。

汽車尾燈依次亮起，剛才的熱熱鬧鬧、嘰嘰喳喳一下子全部散去。

現在市區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只有小區裏的住戶掛著電子的紅燈籠應景。

“都沒有過年的氣氛了。”路楠小舅十分手癢地摸了摸打火機， “初三去媽那邊， 可以放火炮了。”

小舅媽對自己這個頑童丈夫真是無語：“我看你是每年不給自己新衣服炸兩個洞就難受！”

被罵二十多年，早就皮實了的小舅立刻保證：“我穿舊衣服去！”

“你不要奇特相。過年大家都穿新衣服， 就你穿舊的，怎麽？我們家是沒錢，但是也沒到日子過不下去的地步吧？”雖然小舅媽平時嘻嘻哈哈愛占點小便宜、愛吹捧一下大哥和二姐，但是該自己家爭面子的時候， 還是不願意被其他親戚看不起的。

說著，小舅媽十分感慨：“我就說做生意最賺錢吧。你看， 靜靜她老公做什麽生意來著， 前幾年還是大眾， 今年就換了寶馬！早年過年吃完年飯之後，開車的只有大哥和二姐夫，爸媽還有大姐一家子每次都要搭他們的車，擠一擠回去。一轉眼， 大姐家現在都有兩輛車了， 大姐夫開一輛、靜靜她老公開一輛。”

小舅媽為什麽要特意提大姐也就是路楠大姨一家呢？

因為他們兩家都是工薪家庭，之前的經濟水平是差不多的。

之前黃女士接手了路楠的紅色奔馳， 就把她那輛便宜賣給路楠大姨父。

當時小舅媽還十分遺憾呢。遺憾啥？遺憾這麽撿便宜的好事沒有輪到自己！

不過後來他們家買了十來萬的新車。

新車說起來和二手車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的， 感覺更有面子一點，她小舅媽也就不在惦記這事兒了。

但是路楠大姨家裏頭的靜靜嫁得還不錯，今天過來開的是寶馬三系。

雖然現在的BBA已經不是從前的BBA了， 不過對於一般家庭來說， 這還是好車。

親戚之間的比較吶， 從來都是在差不多水平進行比較的。

比如說經濟方面，黃女士沒離婚之前，其餘兄弟姐妹沒有一家會去同她比收入；黃女士離婚之後，她的兄弟姐妹們對她的羨慕就幾乎沒有了，變成同情居多：個麽妹妹/二姐離婚分到的錢不是很多，又帶著兩個孩子，花錢的地方倒是很多，以後說不定還要賣掉房子給小孩到大城市置辦婚房。當然，現在他們的心境又有了變化，尚且需要再觀察確認一下，此為後話。

這個心路歷程很有意思，從‘比不上’到‘不用比’再到‘又比不上’，別人是不知道，路楠小舅媽每次認清現實特別快！從路楠大學剛畢業那年回家拎著一兩千塊錢的酒上門起，她就進入第三心境了。

再比如說孩子讀書方面，咳咳，不管是十幾年前還是十幾年後，黃女士的兄弟姐妹教育孩子的時候都是說：“看看楠楠/楊楊，你怎麽不學學她/他呢？”從來不會說：“你怎麽不以她/他為目標，超越她/他呢！”

這就是從來不去跨維度比較了，倒是比黃麗一家三口的經濟情況更加沒有懸念。

所以說，親戚之間的關系，既親密、也微妙。

鑒於此，小舅媽的心裏頭其實蠻糾結的：大哥家裏就一個兒子，他們怎麽給孩子規劃未來的路對於我們家小霞來說，沒有參考價值。大姐和二姐倒是都有女兒，可以參考參考，可是靜靜和楠楠兩個女孩子，在大學畢業之後走了完全不同的路！

小舅媽想：靜靜從小就大大咧咧、馬馬虎虎，不過性格很好，有什麽事哭一會兒馬上就嘻嘻哈哈笑起來，不長記性不記仇。她當時考的是個三本大學，學費生活費四年下來就花了十來萬，當時大姐還問二姐借錢了，而且靜靜讀大學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都是二姐買的（真遺憾，小霞今年考了個大專，我都沒臉和二姐報喜，更不要提暗示要紅包和禮物了，唉）。不過靜靜算是傻人有傻福，大四畢業的時候聽從大哥的建議去考他們學校附屬小學的語文老師，一次就考上了，工作一年就和大學裏談的男朋友結了婚，現在孩子都上了幼兒園。要說小學老師，工資可能沒有很高，但是福利待遇應該還不錯，最好的就是每年有寒暑假，多穩定！更重要的是，靜靜屬於通過嫁人改變命運的，她老公家做建材生意的，家庭裏頭條件是真不錯。

小舅媽接著對比另一個外甥女：至於楠楠呢，性格一直比較文靜，但是內在既倔強又好強，幾乎從來不哭，不過記性好得出奇，而且還特別難糊弄，她五六歲的時候我隨口說了一句她不愛分享玩具有點自私，後來我都忘了這事兒，她居然去查‘自私’是什麽意思，我騙她說是誇人的話，她根本就不信。她從小就學習好這一點就不用說了，必然是隨她爸爸的；還有特別有經濟頭腦，家裏有錢的時候也不亂花，她爸媽離婚之後，聽說她還在讀大學期間賺了不少錢。等到工作以後更是不得了，目前看來是小輩中最出息的一個。但是楠楠的桃花運好像一直不如靜靜，是不是女孩子太精明能幹了，在男孩子眼裏顯得‘不好騙’？或者是男孩子就自卑了，覺得‘壓不住她’？

其實小舅媽本人覺得‘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是蠻有道理的。

像她自己，摸著良心說，就屬於嫁得還不錯……叭。

雖然沒有大富大貴，可是老公腦子簡單，剛冒出花花腸子就被她摁死，多好管！

可是這幾年的年夜飯吃下來，她這個在家二十多年沒有出門工作、常年看電視增長知識的家庭主婦發現了一個特點：幹得好真的不如嫁得好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近年來這五個除夕夜，尤其是最近兩三年：

為什麽靜靜去廚房端菜、洗碗大家都認為理所當然；而楠楠不管是在她自己家還是到了別人家，根本不需要做出要動手的樣子，就被牢牢地按在沙發上，叫她看電視、招呼她吃東西，她眼睛看到哪個水果，就有人洗好切好裝盤送過去的呢？

為什麽吃年夜飯的時候，靜靜坐在末座、楠楠坐在阿婆身邊？別說什麽阿婆更喜歡她，早年阿婆也喜歡楠楠，可是身邊坐的是大嫂或者自己這個兒媳婦！

為什麽不僅吃年夜飯，就連走親戚的時候，楠楠想要吃什麽菜，周圍就有人（咳咳，小舅媽得承認這裏的有人十次有超過五次是她，剩下兩三次是大姐，再剩下則是靜靜和路楊一半一半）幫她轉圓桌呢？別說什麽她是客人，大家都是最親近的親戚，只論長輩晚輩，不論主人客人的！

為什麽大哥、大嫂——咱們這一輩中最有文化的人，就喜歡和楠楠聊天呢？別說什麽是因為楠楠會喝酒，自家這個蠢老公也會喝，但是和大哥大嫂就只能尬聊！而楠楠和他們聊天，說房價、說股市、說宏觀經濟，和中年男人喝多酒在酒桌上吹牛逼的樣子完全不同，她說的深入淺出又有數據，眾人都能聽懂，也不知道那一串串數據她是怎麽記住的；說風俗、說典故、說傳統文化，那是娓娓道來，經常是她一說，整桌人都安靜了。但是楠楠又特別知分寸，說幾句點到即止，就把話頭丟回給長輩，如果有人說一些從亂七八糟公眾號上看到的偽科學，她也只是建議‘換一個角度看/論證方式……如果剛才你說的是真的，這個事情其實就有趣了……所以，有些自媒體是嘩眾取寵、斷章取義，實際以偏概全了。’而不是直接反駁‘你是錯的’，更不會取笑別人無知（好麽，小舅媽得承認，這裏的‘有人’和‘別人’十有五次還是她，剩下兩三次是大姐）。

所以，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嗎？

小舅媽有點動搖了。

她回頭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後剛才歡送親戚時說話聲音都含在嗓子眼的女兒，嘆了一口氣：老黃家的外貌基因還是不錯的，比起她兩個表姐，小霞長得也不差，但是完美繼承了她爸的智商，估計是不能覆刻楠楠的成功之路。傷腦筋哦！

嘆氣到一半，小舅媽又意識到不吉利，硬生生把一聲“唉”改成了“哎？”

小舅舅不解地問了一句：“他們落東西啦？”

不想將自己的擔憂在女兒面前說出來，小舅媽順勢神神秘秘地說：“今天吃年飯二姐居然主動提起了二姐夫哎。”

小舅舅難得一臉嚴肅地對老婆說話：“是前二姐夫。”

這個時候，小舅媽一般是不和老公計較的，她知道，老黃家的人雖然老實（尤其自己丈夫，老實到簡直沒脾氣），但是護短：“好好好，前二姐夫。二姐說的那個意思，是擔心前二姐夫知道楠楠現在的本事，會去找楠楠要錢？前二姐夫的生意不是一向不錯麽，之前每次對二姐都是擺出‘花錢買清凈’的樣子。難道說……風水輪流轉了？”

“嗯，我聽二姐說，前二姐夫今年被朋友坑了，損失不少錢，資金周轉不靈了。後來還是我二姐給他介紹的民間借貸公司。”

“我怎麽不知道？”此等驚天大八卦，小舅媽居然不知道！

小舅舅不自在地搓了搓手，顧左右而言他：“又不是什麽和我們相幹的事情……噶冷的天，上樓去吧。”

小舅媽哼唧一聲：“親姐弟就是會幫對方保守秘密的吼？”

“嘿嘿……”是標志性傻笑。

小舅媽哎完之後，率先擡腳上樓：“回家回家。一會兒春晚要開始了，你去洗點草莓、切點橙子——哦，大哥是不是拿來一箱車厘子？把那個也洗點出來，你女兒喜歡吃。”

“嗯嗯。”小舅舅乖乖應下，並且回去為妻女提供周到的果切服務。

……

按照路楠對路父的了解，他是個要面子的人，只要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都不會開口問自己要錢——就算真有那一天，他說的也會是借錢，而非要。

這是上輩子經歷過的客觀事實。

但是路楠現在又不是那麽確定：這輩子的自己和上輩子有太大的不同，或許這方面也會有變數呢？畢竟一個從白領職位辭職的女兒和一個拿著七千多萬現金創業的女兒是完全不同的。

路楠試探性提問了問：“他現在還欠著你們幾個月的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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